*
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刚满十八。
那天我拖着一个大箱子,握着一只没电的手机,在陌生的城市徘徊不前。烈日很大,热浪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,把我的头顶晒得滚烫。
转过街角,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我擦肩,或许有一两道视线从我的脸上掠过,让我感觉很不舒服。
我恐惧社交,更害怕陌生人朝我投来的眼神。
装满了衣物和日用品的行李箱过分沉重,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,却没想到这是一条死巷。在阳光倾洒的尽头,我看见了一辆歇了火的警车。
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告诉我,有困难,找警察。
警察应该会比路人和蔼一些吧。
我鼓起勇气走到车窗前。
有些人,哪怕一生只见一面,可经年累月后从回忆的角落中翻出来,仍是记忆犹新。
比如说,你。
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把警服穿得这样痞,手肘搭在车窗檐上,奶白色的皮肤比淡蓝色的制服更加明亮。寸头,一副银框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,薄而红润的嘴唇叼着一支烟。
不会是什么警匪片的拍摄现场吧。
这是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。
你发现了我,抬起头,我在你墨镜的镜片中看见了了自己慌张的神情。你挑了挑眉,灭了烟,很耐心地等待我开口。
可我还是呼吸一紧。
“那个……警察叔叔……”
我看见你愣了一秒,忽而露出一排白牙。
*
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寒冬。
这次你没有穿制服,头发长长了些,裹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,一个人坐在我们学校食堂的角落。
我本想就这样路过的,可不知道为什么,无论我的目光飘向哪里,余光中都是你的身影。其实我心里也是胆怯的,却还是没有忍住向你靠近的脚步。
你还是像那天一样抬头,但这次我看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。
我感觉呼吸顿了一秒。
我说,你还记得我吗?
你笑了笑,弯弯的眉眼里藏着星光。
记得啊,警察叔叔。
我知道我的脸已经烧得滚烫。
你说你常来我们学校食堂吃饭,学校的伙食好,比你们局子里的饭菜好吃多了。
那年你都三十二了诶警察叔叔!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贪嘴。
周遭有许多人的目光朝这边扎来,我只觉得一阵寒凉从脊背间窜起。你却是冲我笑笑,雪白的脸埋在羽绒服的毛领里。
“小朋友,你看过海贼王吗?”
确实是个小孩子。
那天我们应该聊了很多,不只是海贼王。你说你喜欢旅游,喜欢沿途的风景和美食,喜欢摄影,还得过好多奖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当警察?”
你只是笑笑,说,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。
你说,以后遇到困难直接找警察就好,不要怕,叔叔不吃人。
还慷慨地分给我了一只烤鸭腿。
*
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见面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。
学校,超市,咖啡厅,电影院……你总在我猝不及防的瞬间出现,笑着冲我挥手。
我说,警察叔叔,你每天不用上班的吗?
你说,这叫缘分。
我从来不相信缘分。偌大的城市,熙熙攘攘的人群,哪儿来那么多恰到好处的缘分?
现在想来应该是你刻意为之吧。
冬日难得的阳光从干枯的枝条间漏下,刚好落在你的唇角。
你说,算命先生告诉你,你的姻缘要来了。
我想,我的爱情也要到了。
*
在一起是我提的。
你仓皇地瞪大了眼,轻声说,和我在一起很辛苦。
我知道。
两个男人,十四岁的年龄差,一个人民警察,一个在校学生。
怎么看,都找不出在一起的理由。
你说你的生活并不稳定。
你说我们在一起,可能会是一辈子的地下恋情。
我都知道。
我只想要你告诉我,你愿不愿意。
你第一次触碰我的身体,把我紧紧拥入怀中。
你说,愿意啊。
肖想了好久好久,把这个小朋友占为己有。
我只是怕你不要我。
笨蛋,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眼神里抑制的狂热?
我又怎么不会对这样美好的你心动。
*
第一次坦诚相见,我见你红了脸。
我笑你一点没有叔叔成熟稳重的样子,反倒像个十八岁情窦初开的愣头青。
你说,这是第一次在喜欢的人面前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,这和在公共澡堂里跟那些糙老爷们儿开黄色玩笑不一样。
我笑嘻嘻地趴在你身上,一边舔你锁骨上的一道疤,一边说,我们也可以开黄色玩笑嘛。
其实我是心疼的,心疼你身上伤痕累累,心疼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像我这样满怀爱意地拥抱你。
你说你也曾爱过,疯狂过,可心血都洒在了深渊里,一捧一捧的,由滚烫到冰冷,都没人看见。
你说你是人民公仆,容不下太多污点。
但是爱,怎么能算作污点呢?
没有人不需要爱,只是这份爱不同寻常罢了。
不值得世人批判。
我看见你凑得越来越近的脸,看见你眼底不再压抑的火热,看见你红而湿润的唇,亲吻我的嘴角。
大约是一片花瓣,在山间清泉中漂泊。一段激流悬泉后,跌入了幽谷深涧的碧波。
我甘愿溺死在这一汪春水荡漾。
*
后来我才知道,你不是一般的民警。
你行走在阽危之域,在烈火与鲜血铺就的道路上义无反顾。你在刀枪剑影中滚出一身伤,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风暴,只留阳光穿过身体,洒向这人间。
记得有一次和你开玩笑,说你长得这般扎眼,不怕别人记住你来寻仇吗?
你哭丧着脸说,自己是晒不黑的体质,大学的时候永远是人群中最白最亮的那个,为此还被不少糙老爷们儿嘲笑过。
但最后,你还是你们专业的第一名,却自愿选择去了最危险的地方。
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好几处刀伤,甚至还有一处子弹擦过的痕迹。
你说,这是战士的荣耀。
我以你为荣。
*
因为出了一个很危险的任务,所以回来后局长许了你半个月的休假。
我说,你休假还捡了个男朋友,赚了。
你笑了笑,说,血赚。
后来第一次见你出警,去边境,穿着便衣。藏青色的外套,黑色的运动裤,像个要去春游的大学生,年轻得不像话。
我给你理了理衣领,手指在柔软的布料上摩挲,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,有千斤重,怎么也挪不动。你俯下身在我的上脸颊亲了一口,然后“啪”地一声,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“为人民服务。”
“嗯。”我忽而感到一阵轻松的畅快。
“为人民服务。”
*
你走后我们班组织去西藏采风。
那段时间天气不错,天蓝,云白,雪山上满是彩色的经幡。一有风吹过,就是四方“呼呼”的低吼。
步行于旷野,白雪中偶有黑石初露。前方寺院通体纯净的墙与雪色融为一体,高高的石阶上有朝圣的人,三步一叩,五步一拜,肮脏黝黑的脸颊与破烂不堪的衣襟与圣洁的寺院格格不入,却又是几近卑微的虔诚,干净,不容贿渎。
我没有信仰,不信神佛,但在踏入寺院的一瞬间,忽而心头生出了些许敬畏。
不止是对天地,更是对众生。
生死之间,我们都太过渺小。
大殿上有一尊不知名的佛凝视着我,不痴不怒,不悲不喜。他不知我的爱恨,只是静静地生在尘世,接受这凡俗烟火与七情六欲的供奉。
我只是一介俗人。
双手合十,深深鞠躬。
“愿他平安。”
*
一路上我看见了太多风景,蓝天像你的制服,白雪像你的皮肤,山涧中温热的泉眼,像你的体液,也像你深情的瞳,总是倒影着我的眉眼。
恋爱中的人,最敌不过分离。
我想你了。
手腕上多了一串檀香佛珠——寺里为你求的,老喇嘛没收我的钱,只叫我心怀诚意,在佛像面前三叩首,供奉一盏酥油灯。
“你若不信教也没有关系,只管把那佛祖当作你的信仰,当作你所求便可。”
“神佛来人间本是渡人,教人向善。佛祖宽厚,待众生平等,只要你心存善意,便是寻了为人的准则,自然万事顺遂。”
苍老褶皱却异常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掌心,隐隐闻得见深红袖口中淡淡的藏香味。老人把开光后的珠串带在我的手上,轻声念诵经文。
“保家卫国之情,贫僧无以为报。仅一串佛珠留念,保佑他岁岁平安。”
我站在茫茫雪原中,乌云散去,阳光铺满大地,刺得眼疼。我拿出手机,取景,对焦。一只红嘴鹰蓦然盘旋入了镜头,快门按下的瞬间,一条短信弹入手机屏幕。
“已归,想你。”
*
你是个极度浪漫的人。
虽然你自己并不觉得。
你说最厉害的人,是把枯燥的生活过成诗。
我深信不疑。
你会在阳台上种满花,春玫瑰,夏茉莉,秋金桂,冬晚菊,把一年四季收容在小小一隅,独留芳香终年不息。你的工作总是繁忙,却从不忘记抽出时间细心照顾这些娇嫩的生命。
你有一片挂满照片的墙,墙面用颜料画出大片桃花。照片都是世界各地的风景,自然的,人文的,山水花鸟与光影,却没有一张是以某个旅人为主题。
我曾问过你为什么这个年代还用胶片机。
你说,现代人大都用手机数码相机,对着一个人一片景咔咔就是几十张,拍毁了便删去,却没有一张放进心里。胶片只有洗出来才知道它的美丑,所以按下快门的每一个瞬间都要谨慎,每一张照片都是我的宝贝。
你的房子并不大,却在客厅摆了一架很大的钢琴。你说你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,许久没弹,现在唯一记得的谱子只有小夜曲。
你执意要弹给我听。
其实你弹得并不是很好,磕磕绊绊地弹错好几个音,但是你的指尖轻柔地拂过黑白琴键,眼神专注而深邃,湿漉漉地黏着我的脸。
比那夜的月华更温柔。
你总是不断地给我制造惊喜。
记得有一次你出警,一路追到邻国。回来后竟拿出一对小象木雕,一个挂在我的书包上,一个挂在你的钥匙扣上。
我开玩笑说,警察叔叔,你是去工作还是去公费旅游啊?
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
“任务完成的那天是情人节,我没能陪在你身边,就想着买些什么东西补给你。”
我心下感动,嘴上还是调笑着说,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想着我,我要参你一本玩忽职守。
你无奈笑了笑。
“没办法,我只有一个小朋友。”
“我的小朋友也只有我这一个叔叔。”
*
在一起一年多,你终于抽出时间,和我一起去旅行。
我们把旅行的终点定在法国普罗旺斯,坐着小火车,听着悠长的曲调,在山间与原野慢摇。
我们牵着手漫步在鲁西永古朴的街道上,阳光落在夕阳色低矮的楼房上,斑驳的墙面镌刻着时光。
我们在圣十字湖上泛舟,临岸时有一群年轻人嬉笑着向我们泼水。你把我挡在身后,使出全身力气,双手拍打着浪花。
最后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岸边去野餐,大盘的烤鸡烤牛肉,白葡萄酒,和涂抹了黄油与玫瑰花酱的牛角包。
“i like you”一个蓝眼睛的男孩冲我笑,递给我一杯葡萄酒。
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,你却只是沉着地走到我的身边,把我搂进怀里。
“rex”
“i konw you have a lover”
他与我们碰杯。
“for a good night”
“cheers”
盛夏的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一直让我心驰神往,你推着老式自行车,车筐里塞满了路边摘来的野花。我们在紫色的海洋里拥抱,亲吻,偶有游人路过,向我们投来善意的微笑。
你说,人比花娇。
你沿途为我拍了许多照片,但在这里,有了我们两人的第一次合照。
替我们拍照的老爷爷牵着他的恋人——一个酷酷的,带着墨镜的银发老奶奶,把相机交到我手上。
“c,est agnifie(很漂亮。)”
“je vo uhaite le bonheur(祝你们幸福。)”
*
你把我们的合照挂在了照片墙最中央的位置,又另用一面墙,钉上一块木板,只贴我的照片。
我站在你身后,看着你一张一张挑选照片,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。
我只感觉脸烧得厉害,心脏也跳得快要飞起。
“叔叔,你这样我会害羞的。”
你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。
“没事,习惯就好。”
“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照片。”
*
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。
那天下午我拿着录取通知书,兴冲冲地跑到了你们刑侦队的楼下。
太阳很大,明晃晃地照在人行道上,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空气中翻涌的热浪。
但这次,我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。
我听见你踩着木地板由远及近的声音,看见你从门里跑出来,然后把我抱起,转了一个圈。
幸好是背街的小巷,路上没有行人。
我说,警察叔叔,我还得上学,没法儿赚钱啦。
你说,没关系,我赚。
我说,警察叔叔,我得去其他城市。
你说,没关系,我等。
我说,警察叔叔,我爸妈想见你。
你猛地愣住。
*
我爸妈早知道我的性向,并且非常开明地接受了。
他们从不在意我做了什么,只在意我过得好不好,快不快乐。
我发微信告诉他们,我有男朋友了。
我妈立马跳出来,怎么样,帅不帅?
帅的帅的。
我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。
我爸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,但好像有些不满意。
“他这么忙,和你一起的时间很少吧?”
我说,他做的是大事,我很开心。
“那你得空带他回来看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