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到这样的谭英,房内几个人都有些愣神,然而不过片刻,却又都交口夸赞起来。
谭云最实际,自衣襟内掏了个巴掌大的布包出来,举到眼前一层层展开,露出内里一只老式银镯,这才将之递给了谭英,同她说:“这是师父嘱我交给你的。”
谭英只觉手指一凉,手里就被塞了个物事。她下意识就要往外推,边推还边说:“师姐,我不要。”
谭云自然不会答应,按住她的手又劝她。
正在两人推搡之间,就听窗外传来一阵锣鼓之声,隐隐约约还有些喧闹杂音,且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声音也变大许多,显然是离得她们愈发近了。
谭英张开的手指轻轻一颤,意识到了什么。
她轻启唇,正要说话,可还没来得及,身后的喜娘已喜气洋洋地说道:“姑娘,吉时到了,周老板来迎亲了!”说完似一阵风般向房外刮去,急切地去安排接亲事宜。
而谭英,她向外展开的手猛地一缩,失去承托的银镯便“乓啷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她像是没有察觉一般,动作迅捷如闪电,紧紧握住了谭云的手,嘴唇嗫嚅半晌,她才旧事重提:“师姐,我害怕。”
谭云正心疼镯子,忙不迭挣脱了谭英的钳制。她捡回镯子,动作粗鲁地将之套在谭英腕上,不解气似地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巴掌,恶声问:“怕什么?”说着眼一瞪,目光如炬地望着谭英。
谭英从她眼中看出了诸多情绪,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,反而赌气一样,又想甩手撂挑子。她一面将那镯子往下撸,一面急得跺脚:“成亲是什么?我不想成亲!我有点怕……”
谭云闻言,立马有些恨铁不成钢:“又瞎说!”她有心想治治这无法无天闹小孩儿脾气的九妹,然而想了一通竟然没什么奏效的方法,无奈只得放缓了语气,哄小孩儿一样柔声说:“快别说了,周老板马上便来了,看见你这般可如何是好……”说着扯过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盖头,抖落开就往谭英头上罩。
谭英没有防备,被兜头罩个正着。
她兀自还在使小性子,心里话连珠串一样从嘴里冒出来:“我不想和周老板成亲,他比师姐还要大几岁,年纪老得都能当我爹啦!”
“他还很奇怪,谁家有权有势的大老爷会娶个才见过一回的姑娘,里头定有猫腻!”
“你说我往后是管这人叫爹还是叫老爷,他为何要娶我,不娶我便不会有这样的问题……”她絮絮念着,声音似着恼,又似什么都无。
谭云被她炒得脑壳子生疼,她也不管谭英是如何想的,侧耳听见锣鼓声更响,心下倒轻轻松了一口气。
果然下一刻,先前出门去的喜娘又笑盈盈地进门来了。
谭云瞅准机会,向喜娘抛了个眼色。
喜娘会意,忙上前来搀住了谭英的手臂。她生得健壮,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,扶住人手臂时倒叫人动弹不得。
谭英无法挣扎,眼下便如一只待宰羔羊一般,紧紧依偎着喜娘的身体。
这正如喜娘之意,她扶住人,引谭英去前面的堂屋。
堂屋之中,谭英的师父、谭家班的班主谭盛已在一张红漆木椅中坐定了。
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儿,整个人干瘦如柴脊背微弯,带着些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,加之他蓄了一把长胡子,如今须发皆白的同时却脸膛泛黑,便显得整个人同这热闹非凡的喜堂格格不入起来。
他手里擎着一杆烟袋锅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抿两口,时而发出啪嗒啪嗒的细碎响声。
烟雾缭绕之间,他看见一团火红的人影近了。
于是他停下手里的动作,眯了眯眼,轻咳两声才问:“小九来了?”
谭英被喜娘搀扶着,行动时便有些受制于人,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,被引导着下跪、叩首。
她此刻较之前乖觉许多,倒没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,只是委屈巴巴地低声言语:“师父,小九来给您老人家磕头。”虽还有些不情不愿的,但到底还
是收敛了。
隔着红艳艳的盖头,她并不能看清谭盛的面容,因而,她也只是听出谭盛声音有些发紧。
只听谭盛叹息一声,苍老的声音中满是不舍之意:“往后嫁了人,好好过日子。”
他沉吟片刻,又抽了一口烟,嗓子眼里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,令他接下来的话听得不是很清晰:“……好了,到时辰了,出门子去吧。”
他挥挥手,最终决定了谭英的去留。
谭英喉头一哽,原计较着要同他说的话登时说不出来了。
也不知道为什么,她眼底忽然又潮又热,很有落泪的冲动。
可这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彻底落下来。
因为众师兄们簇拥而上,挤挤挨挨地将她背了起来。
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,也不知攀上了哪个师兄的背,像一株依附着树根的藤蔓,一路被背出了门。
门外锣鼓喧天,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。
她头顶蒙着红艳艳的盖头,看不见人影,却听见了所有人声,艳羡有之,叹惋亦有之。
顶着这些热闹声音,她被塞进了花轿里。
然后她听见有人说:“九妹,从此以后你便是大人了。”
原来是二师兄。
也不知道她走了以后,这些师兄弟们该如何想念她,陡然见不着她会不会有诸多不适。
她在心里默默想。
然而这个念头不过转了数趟,等花轿起又落,轿外换过一拨看热闹的人,她便无心他想了,因为她听见吵吵闹闹的人群中,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:“新郎来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