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推开桦木门,夜凉如水,仰头便见月明星稀,清光匝地,银辉盈手。
宣臻坐在对面屋顶上,手边置了只荷叶碗,盛着澄澈酒液。
璧月高悬于宣臻身后,深秋里他只穿了鹊衔枝暗纹的竖领大襟琵琶袖长衫,细葛制成,衣领微敞,袪裼当风,直如蟾宫神只
临世。
程轶之怔然良久,又疾步转身回房,再出来时臂弯便多了件厚实的毳裘。
他飞身跃至宣臻身侧,想将毳裘为宣臻披上,却被宣臻举臂拦住:“饮酒身热,我这样刚好。”
程轶之却绕开他胳臂,不容拒绝地将宣臻裹进毳裘中,闷闷道:“容易着凉。”
宣臻海量,十年的竹叶青饮了一碗又一碗仍未有醉意,只是双颊晕开一层如饱蘸后再化水的绯色,瞳仁笼起烟霭,又匀了丝丝缕缕的月华。
程轶之知晓宣臻已在江湖浮沉十数年,便纵他享尽好颜色,望之不过双十年华,可真正的少年人其实万万无从与宣臻相较,他沉凝、温柔、风雅、蕴藉……
百月江湖血光、万卷诗序词赋,皆蓄于他一眼之间。
程轶之霎时间心跳如平地惊雷,唯恐宣臻察觉他的腌臜心思,是故深深垂首,掩饰般拿过褐彩诗文壶,却发现并无多余的杯盏。
宣臻瞧他窘迫也不解围,反倒施施然开口:“小孩子喝不得烈酒。”
程轶之最听不得宣臻这样说他,立时急声道:“我不是小孩子!”
说着便要将壶中余酿直接饮下。
其实程轶之瞧得出来,宣臻已品得差不多了,他一壁奢望着宣臻会将荷叶碗分给自己,一壁又为这龌龊痴欲而自我唾弃。
宣臻既未放任他对壶牛饮,亦未将荷叶碗与他共享。
他反手从背后拿了只银槎杯出来:“少饮。”
程轶之:“……”
他满斟一杯一饮而尽,甜绵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迸开,紧随其后的便是辛辣,还羼杂了山柰、当归与香排草的药味。
程轶之死活不想露怯地咳出声来,可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,宣臻焉能瞧不出端倪,慵懒地将双手支在身后的琉璃瓦上,浸过竹叶青的语调悠长缠绵。
——“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。”
程轶之艰难地咽下酒水,随意揩了两把眼睛,抬头正待言语,却见宣臻因后仰而衣领散开,雪堆姑射一般的修颈与锁骨处……
有几点委实令人难以忽视的红痕。
程轶之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,噎得他如鲠在喉,嫉妒与自厌在灵台上声嘶力竭,分不清哪个更多些。
他又再次向杯中注酒,握着壶柄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,直至银槎杯满得盛不下了,甚至溢出几滴,才仰头灌下去。
待要再倾注,宣臻却分出一指虚虚抵住他腕上青玉镯,令他扣着壶身的五指如当即失了知觉般僵木原地。
“莫再饮了,回房歇息。”
程轶之初次沾酒,彼时醺酣之下便生出几分情难自禁,也敢抬头与宣臻目光相接了,宣臻肌肤上铺了层月华,笑时眼中倒映皓影清灵。
“怎么,觉得我是个老醉鬼?”
程轶之急忙摇头如拨浪鼓:“你才不是老醉鬼,你是酒中仙。”
宣臻:“……”
他不由失笑:“你若用这本事去哄姑娘,想来明年便能带个儿媳妇回去祭拜双亲了。”
程轶之倏地正色:“我不哄姑娘,我只……我……”
到底年轻,难免热血上头。
程轶之又往前挪了几分,仿佛下定决心一般:“其实我……”
宣臻却淡声开口:“程轶之。”
“有些无法挽回的话,最好不要开口。”
便在那一刹,宣臻忽地明白周示所言确乃空穴来风。
若在平时,程轶之大约尚有几分投鼠忌器,可当下他直欲将胸臆之中万般心绪尽数吐露。
“……我倾慕于你,宣臻。”
宣臻神情陡然寒肃下来,白鹤一般自屋顶翩然而下:“你醉昏头了,一切俟明日再言。”
“你分明并不爱周示!”程轶之落后他身后两步,如同垂死挣扎般道。
宣臻步履稍顿,随即便是一哂。
“可我更不爱你,程轶之。”
——
翌日,宣臻甫一推门,便见后半夜到彼时仍未止息的滂沱大雨将庭中木樨打得左右欹斜,程轶之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也似,站在那一双木樨旁侧,辨不清树与人相较之下哪个更狼狈。
见了宣臻,程轶之上前两步,凝着宣臻疏淡的目色,揩了把脸上的雨水,声音有些充血的喑哑:“我已拾掇好了细软,打算去鸣玉山庄。”
宣臻只以为他仍在胡言乱语,即刻否决道:“怎么,嫌命太长,打算早日下去为沈兄尽孝?”
程轶之迟缓地摇摇头,一撩袍摆跪在漫过脚背的积水里,向宣臻重重三叩首,字字掷地有声。
“这段时日多蒙……宣先生看顾,此后轶之生死皆由自取,先生无任何有负先考所托之咎。”
“宣……阿臻,我会证明,我对你的感情,绝非年少浅薄的意动。”
——
纵然宣臻特特与周示交代过切勿伤及程轶之性命,却到底低估了男人的嫉恨之心,程轶之打从踏进鸣玉山庄那一刻
起,接受的便是顶顶严苛的训练与考核。
为苦其心志,痛上七日七夜才致死的阴诡之毒,便在第七个白日给予解药;血流七日七夜才咽气的毙命之伤,便在第七个白日包扎止血。
刑堂、药司每每研策出新的酷刑、剧毒,往往由程轶之率先体验过,他在血泊中几乎意图咬破舌尖求死时,周示便在不远处冷眼瞧着。
瞧着他在最后一瞬放弃寻死的念头,又继续拼死咬牙忍耐着。
最为危险的诛杀对象中将近一半都移交与程轶之,令他每每刚从上一场刺杀的生死边缘挣扎过来,便要再次赶赴下一程以命相搏的刀山火海。
最惊险的那一次,他险些与暗杀目标同归于尽,“尸身”被人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,在野犬意欲啃食其肌骨时,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匕首刺入了它嶙峋的喉管。
失血过多令他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,冬夜里朔风刮过四肢百骸,冷得仿佛永远见不到晨间惨白的日色。
程轶之恍恍惚惚地思量着,宣臻当年……也是如此吗?一个人凄凉地躺在荒郊野外,离黄泉路唯有一线之隔?
那怎么行呢……
如果、如果他再早生二十年,便能保护宣臻,教他只须坐享高床软枕,直情径行了。
程轶之沉浸在对宣臻悲惨过去的设想中,只恨未能将他吃过的苦尽数转移至自己肩上。
但实则宣臻乃不世出的文武天赋皆至化境的仙才,老庄主只差将他供起来,十年杀手生涯将他的心肠锻得越发冷硬,每次出任务几乎皆毫发无损,负伤不过寥寥数次,其中便包括程轶之初见他那一夜。
大抵算得上自古洎今最恣意的杀手了。
——
宣臻感念少时程父的慷慨情义,倒也不会放任程轶之死在鸣玉山庄,只是每每询问周示,得到的都是程轶之安然无恙的答复。
他亲往庄中探看,也只能瞧见程轶之仿佛毫无异常一般修习兵器,翻阅药典、毒典,抑或做些其余诸如此类无伤大雅的活计。
久而久之,宣臻便去得少了。
两载不过瞬目,某日程轶之蓦然辞别了鸣玉山庄,再无人能寻到他的踪迹……其实也无人意图去寻。
他仍背着来长楫楼时的褡裢,里头装着从他做杀手那一日起便摘下的青玉镯,不愿令旁人的、甚至自己的血沾染那镯子分毫。
可不出三月,江湖便有一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杀手组织声名鹊起,为与鸣玉山庄争夺雇主,其酬金仅索取鸣玉山庄的一半,虽则相当一部分人仍青睐于树大根深的鸣玉山庄,可这一新组织只费了短短半年便站稳了脚跟,已属委实鲜有。
宣臻正拿绢布轻拭手中长剑,听周示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这些,剑锋的冷光将他的颊边映得雪亮。
他意兴阑珊,便随口问了句:“这同你打擂台的叫什么?”
周示一滞,近乎嚼穿龈血般自齿关硬生生挤出三个字。
“藏、臻、台。”
“你名字的那个‘臻’。”
宣臻:“……”
——
再见程轶之时,宣臻正在书房核验长楫楼的账簿,手边搁了一盅饮了两口的齐云清露,闻得有人推门而入,本以为是阿沣来添酒,鼻息间却猝然涌入浓郁的血气。
宣臻立时抬眼,却见程轶之通身血流如注地扶着门框倒下。
宣臻将手中黑漆描金貂毫笔“嗒”一声撂到青白釉山形笔架上,漠然道:“我知你起得来,自己滚回去治伤,脏了我的书房记得擦干净。”
程轶之双唇颤了颤,却并未离去,而是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到宣臻腿边,掏出衣襟内一沓不染血污的纸。
“宣臻……这是藏臻台的房契、地契,还有收到的所有……所有酬金银票,都给你,快三年了,我的心意毫无改变,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爱你……更想你。”
“我的一切、一切都属于你。”
“求你……让我待在你身边。”
宣臻合上账簿,既不分与他眼神,亦未接过他手中纸张,无声少顷,而后抬手狠狠给了程轶之一耳光:“程轶之,我是你叔叔。”
这一下丝毫未收力,程轶之被掴得偏过头去,侧脸瞬间现出通红的掌印,可他只是一揩唇角血沫,噙着泪固执道:“你姓宣,我姓程……算哪门子的叔侄?何况……何况你生得这样美,瞧着明明与我同岁。”
宣臻眸底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地转而俯视着程轶之,末了狎弄般抚上他的耳廓:“程轶之,你这样涎着脸送上门来的,我很看不上。我若将你视作床笫间取乐的玩意儿,抑或一条对我披肝沥胆的狗,如此,你也接受吗?”
程轶之闻言神色丝毫未变,仍姿态驯服地仰望他:“我梦寐以求,宣臻。”
——
程轶之平躺在罗汉床上,胸膛处两粒红蕊膨胀得诡异,左右各穿着一只戒指大小的金环,下缘均缀着米粒似的小玉铃,随着他吐息起伏而泠泠作响。
宣臻为他涂的伤药确属圣
品,程轶之身上原本血流汩汩的伤口竟已然尽数愈合,只是这伤药中羼入了烈性的催情之物,令他腿间的畜生玩意儿肿胀得可怖,昂扬着泌出几点浊液。
可细看便会察觉那物什上缠着数条透明的长线,瞧不出什么材质,却恰好教他不得释放。
程轶之已濒临失控,他拽着宣臻的袪裼,轻嗅其上的雪松香以请赐一点点抚慰,可仍是禁不住语无伦次地哭泣哀求:“宣臻……宣臻,宣先生……阿臻……求……求你让我……”
宣臻赤足坐在一旁,闻言不疾不徐地以脚趾拨弄了下他胸前的圆环,便听程轶之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,伴随着两下清越铃响。
“轶之,等你回了藏臻台,也要戴着这双环,行走时人人都听得到你胸乳有响声,夏日着罗衣时……更是瞧得见你此处微微隆起。”
“等你杀人时,为了不让人察觉你这发情的模样,你便将胸口缠起来,只是如此一来或许会更难受,你说好不好?”
程轶之被他言语戏谑得浑身红遍,却只是强自稳一稳声线道:“好……我还要、要沾染您的气味……令人人都知道,我是先生的东西……是您的狗……”
宣臻闻言轻笑,足心碾着程轶之胸前的两颗红珠,看他像离岸的鱼儿般抖着身子央浼恳求,启唇时嗓音清净无尘。
“程轶之,你可真贱。”
——
数月后,周示从儋州一路星夜驰奔,终于返回了奉符县,提着宣臻喜欢的莲叶玫瑰糖糕急匆匆赶去见心上人。
穿过前头高朋满座的大堂,行至宣臻卧房前,正值仲夏午时,门窗却一律紧闭,周示唯恐宣臻有何不测,连忙一把搡开了深褐的南柏木门,复疾走十数步入了内室。
内室里两人相对,程轶之披了件长衫伏在宣臻腿心,腕上环着青玉镯,口中含着宣臻的白玉伞,而宣臻赤身斜倚着床头,眼瞳如墨,散落的乌发垂至臀线之上,浑身遍布激烈欢好过的痕迹,桃瓣般的薄唇微张,后庭甬道还潺潺淌着极乐过后的清液。
恰在此刻宣臻再临极致,乳白雨露灌进程轶之口中,后者仿若早已习惯般低低呛咳几声后便悉数咽下。
周示如遭雷殛般怔然立在次门旁,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挪到床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罗衫丝裈上,在酷暑时节冷得颤栗。
他只觉宣臻纵情的低吟仿若刮骨之刃,轻而易举击穿了自己的七窍。
程轶之一见人影便急忙扯过锦被将宣臻裹好,回头见是周示,新仇旧恨涌上心头,便欲上前,却教宣臻抬手止住。
宣臻面颊泪痕宛然,方才程轶之缠绵时使出浑身解数磨着他,非要他唤了好几声,又是“哥哥”又是“阿轶”,甚或“轶之哥哥”,使得他此刻嗓音满是恣肆过后的甜湿轻软:“你先出去,我同他说。”
程轶之岂肯,可宣臻这般盈盈一眼,他登时色授魂与,思及方才自己的胡茬扎蹭宣臻细嫩腿心时他娇哑的哽咽,不由得便伸出指腹,力度轻柔地拭了拭宣臻眼尾,温声应了句好。
周示还如雕塑般伫立着,任程轶之从他身侧走过也毫无反应。
直至内室里只剩他与宣臻,周示方艰难却笃定道:“今日是你刻意教我瞧见的,是不是?”
宣臻颔首:“是,我无意瞒你,你若无法忍受,你我今后便……”
“阿臻!”
周示颤抖着打断他,走到床前蹲下。将糖糕包袋塞进宣臻指间。
“你十七岁那年的七月十四同我初遇,到今日已整整十三年,你所有喜恶我都清楚,一个眼神我便晓得你的心意。他程轶之算什么东西……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,也配染指你!”
宣臻凝睇着周示,只是一言不发。
周示愈发手足无措,可宣臻裹着被衾,他连握一握宣臻的指尖都不可得,视线逐渐被泪水晕得模糊,他生怕失去宣臻,便纵他其实从未得到过。
“阿臻,我可以……我可以忍受,阿臻别丢下我,我活不了的,求求你……”
宣臻此刻方施恩一般开口:“你此话可是真心?”
周示连连点头:“是!”
宣臻从锦被下探出指尖,掠过周示跋山涉水后倦色隐隐的眉目:“无妨……周示哥哥,你将鸣玉山庄打理好了,我便还是更喜欢你多几分,程轶之永远越不过你,可好?”
周示一把圈住他修如梅枝般的五指,极力困住掌中萦绕的雪松香,仿佛霸占着至宝生怕被旁人夺去:“好……我都听阿臻的……”
“乖。”
(全文完)